这环形山据说是旧文明开采宝石时所挖的矿坑。到达山顶时，维莱娜就借着微光仔细观察了他们将要调查的区域：俯视的视野中，墨黑色的丛林占了视野的一半，除了接近坑底边缘的区域以外，树冠密得几乎看不到地面。
他们在山上见到了驻扎在那里的两支小队。捷思小队最初就侯在这里，七个人看起来忧心忡忡，而先于维莱娜他们半天赶到的漠行小队则十分不安，沉默的队员们一句话都不说。
这样的气氛很奇怪——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所有人围在篝火边，甚至没有人说笑。伊拉都若有所思、安静地坐着。
明天就要面临真的敌人了。迫在眉睫的压力让她心慌，即便对手是以前经常交手的那些变种，她仍然感到心里没底。如果被敌人近身怎么办？用腿上绑的匕首。如果匕首拔不出来怎么办？用爪子。如果爪子不够锋利，不够硬怎么办？……她不知道。以前从没考虑过的问题一个个涌上心头，她感到很无助。
转头瞥一眼身边的金发女孩，对方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火苗，眼皮都不眨一下。也许伊拉也多多少少有同样的感觉，她猜着，悄悄戳了戳对方。
“喂……”
“……咦？”对方隔了好久才恍然醒来一般地望向这边。
从对方有点失神的眼里看不出想法，此刻她只想平定双方心中的不安。她摇摇头，让自己紧紧靠在了伊拉身上，任由对方握住她鳞片覆盖的三指手爪。
维莱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规模行动。四个小队，二十五个人，走在山路上就成了一条蛇一般的长队。而当他们到达谷底，将要开始寻找塔盾小队踪迹的时候，伊拉皱了皱眉：“这样分成十二组分头找吗？这样不安全……”
“我们分成八组。”捷思教头率先发话，“你。”她指着维莱娜，“没有称号的孩子，你和猎光，猿臂和索踪一起。”
她感觉自己被冒犯了，每个教头都对她有特殊的安排，就好像她没法照顾好自己一样。事实上，一直没有称号不是她能力上的不足，而是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个人问题——她不想要那些俗套而难听的待选称号——“铁爪”，她觉得自己听起来像个英雄故事里的大汉；“鳞体”，不能因为她身上长鳞片就起这样的外号，这是歧视；“石弓”，单纯的只是不好听，更何况这个词听起来比伍德兰的“强弩”差一等的样子……
“不要不开心，莱娜，咱会找到他们的。”不知什么时候，乔安从队伍后面挤了过来，前者弯下腰用又大又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乔安的称号是“猿臂”，仅仅比居恩矮一点点的青年生得一双大长手臂，上身的肌肉更要壮硕，这让他在跳舞转圈的时候活像一个大陀螺。
“我没有不开心！”她否认道。
“哦是吗，小妖精？”伊拉也加入了欺负她的行列，一双手从脑后伸过来捏住了她的脸颊。
“没有，就是没有。”无论如何，这时候是不能嘴软的。若在伊拉面前还能撒撒娇，她不想要被男孩子们看笑话。
“我们出发吗？猎…猎光？”来到他们中间有些结巴的少年是阿勒贝格·索踪，他黝黑的肤色几乎能和附近树干融为一体。腼腆的少年一直坚持用称号称呼他们，而维莱娜的名字他从没叫过。
“当然。”伊拉放开了她的脸颊，轻轻在上面拍了两下，而她趁机凶狠地咬了一口对方的手，“哎哟！你轻点！”
才不。维莱娜满意地看到对方手掌上留下了六个深深的牙印，她还在想，要是下一次伊拉再把她当做小孩子，她就要叫对方“小公主”。
这里的树密得像水藻，树枝互相交迭，盘根虬绕。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将其下的空间染成了墨绿。在没有树根爬行的地面，一层又黏又松软的泥土覆盖其上，踩一脚都能挤出水来，发出令人讨厌的“啪嚓啪嚓”声。时不时地，他们也会看到爬虫类和一些如同老鼠一般的动物从藏身的地方蹿出奔向另一个暗处。他们四个人微微分开，每个人相距四五米，向着环形山腹地的方向搜索塔盾小队的踪迹。
亏得这腐烂发臭的泥土，他们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只小队最初留下的踪迹。
“发现脚印！”阿勒贝格·索踪在左边示意道。
“发——现——脚印——了！”一个绿影子扯着嗓子喊着，在树冠间向着其他小队的方向飞走了。
“我的天。”伊拉刚刚从最右边赶过来，显然是没理解那绿影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乔安啊。”维莱娜解说道。
那人影，乔安，借着树枝和蔓藤的力，畅通无阻地在树间前进着，他或是手攀或是脚踩，在斑驳的树影之下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就好像是在飞一般。他在船上训练时从没展露过这一手，也难怪伊拉没见过。
“你和他很熟？”伊拉似乎从刚刚开始就有此疑惑了。
少女眨了下眼睛说道：“上次靠岛的时候碰到他在树林里乱爬来的，是个喋喋不休却很俏皮的大家伙。”
伽纳森家族拥有一座小岛，他们七百年前的祖先在印南洋的中心发现了它，其上前文明的遗迹早已破败不堪。这座岛上有一座偶尔冒烟的小火山，山脚一大片森林。它得天独厚的港湾条件允许母舰光荣号靠岸，自此伽纳森家族才结束终年在海上飘荡的命运。算一算，从千年前的浩劫过后，伽纳森家族也曾经无依无靠地在海上漂流了三百多年，这对于生在陆地上的维莱娜来说很难想象。
她对海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所以一般靠岛的时候她决不留在那个大金属块里。
“嘿，猎光！”阿勒贝格从树间钻出招呼她们，“快过来，我找到他们全部人的足迹了。”
少年捋了一把垂在额前的黑色卷发，甩下一手的水。“我的妈，这地方真是热得要命，我要不是擦汗看了一眼脚下，真可能会漏掉这些痕迹。”
他边走边带着路，维莱娜看到伊拉也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鬓角垂下的头发，几滴汗水从尖端落到泥地中消失不见。这地方确实挺热的，维莱娜感觉有点昏昏欲睡，额头上也微微渗出了一丝汗。这对于类蜥人来说很危险，意味着高温已经不在她身体可以耐受的范围之内了，若是胸腹部没有鳞片覆盖的皮肤也开始渗汗的话她就离昏迷不远了。
阿勒贝格给她们展示了他的发现——在两条粗粗树根之间的黑泥上，几个皮靴反复踩过的足迹清晰可见，而再往前一些的地上，痕迹已被一些动物爪印和树叶盖得差不多了。
“三女四男，没错吧，猎光…伊拉？”他在征求伊拉的意见，后辈的姿态显得非常谦卑，少年垂下的目光始终避着维莱娜。
“没错。”伊拉点点头，蹲下察看着几个步伐一致的脚印，“除了波琳·坦途，谢尔·矛刺和菲·冰爆以外，其他四人都是男性。”
待到所有人都被乔安召集过来，他们的队伍再次出发。维莱娜本想和伊拉一起走在最前面，但她是十字弓手，必须和伍德兰一起走在队伍的正中间。
“我看左边，你右边，怎么样？”伍德兰也装好了自己的武器，那把蓝色的金属十字弓“普西”。
少年的微笑看起来总是那么僵硬，她撇撇嘴，简单答道：“好。”
来到伽纳森家族之中的这三年，伍德兰一直都是她最不懂的队友。少年的态度相对他人的来讲并不差，但她不喜欢那双目光游离的蓝眼——她永远不知道上一秒在和她说话的少年这一刻又去了哪里。
“我明白，姐姐……”
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恨自己灵敏的听力。即便不想听到，少年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也会钻进她的耳朵。少年的姐姐就像一个幽灵一样跟着他，别人看不到也听不到。她没见过鬼神，却也经常在传说故事中听到它们的存在，这让她感到心里发毛。
她听伊拉说过伍德兰过去的遭遇。失去姐姐对于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完全取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四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时常和不存在的姐姐对话。
这个世界总是让人想要逃离，她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在她失去父母后的那一年之中，她的心里只有复仇这个念头。她为了狩猎那些杀害了她家人的变种而住在山中，为了生存她打劫过农场的牲畜，生吃过变种的肉。她对那些愚蠢的生物没有抱有过仁慈。剥夺落单变种的行动力，活解剖，将它们制成自己的“藏品”，她甚至曾经享受过血腥的味道——失去一切的绝望将她逼成了怪物。若是在射穿最后一个“猎人”头颅后遇到的不是伊拉，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敢想象。
她帮不了那少年，这也不是她能管的事。她觉得也许只有和对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才能获得他的信任，帮他解开这个心结。
环形山的巨大投影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将谷底渐渐囊括在其中，树冠间偶尔能看到的蓝色的天空也染上了紫红霞光。失去了光源后，先锋前进的速度降了下来。维莱娜不会受到影响，她的眼睛可以适应黑暗的环境，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
走在长队最前面代替影手位置的队长莎娃雅·捷思突然发话了：“等一下！聚过来。”
这个位置是长队的临时指挥官，一般由所有小队的队长轮流担当，下午的时候漠行教头和她交换位置去殿后了，所以现在由她来做决定。
“我们已经走了五个小时左右了。”捷思教头解释着，她和所有围在身边的队员一样，也提起水袋喝了一口。“无论如何，若是他们……”
捷思教头决定让大家就地扎营。理由是若乔佛里·塔盾教头的小队天黑就休息了的话，他们的露营地也不会距离这里多远，但夜晚寻找又没有效率又危险。
“卸下装备，我们在这里清理出一片空地。哦…该死。”教头蓦地一掌拍到自己的后颈上，手拿下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手中那团莫名状的虫子尸体。
“这地方蚊子又大又多……”捷思皱了皱眉，“破浪，你是药师吧？我们需要熏一熏这些可恶的小魔鬼，顺便床铺都需要喷上驱蚊草汁。”
“好嘞。”达芒翻开背包立即开始了准备。
“猎手们，你们谁放令箭？”教头看着刚刚打先锋的四个猎手，“放一个黄色和绿色令箭，告知留守的队员我们休息了。”她吩咐道。
“我来。”隔壁小队的耶嘉·通林自告奋勇，掏出了打火石和两支自带火药引信的令箭。
伊拉这时来到了维莱娜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短火把。“你的火棉还在的吧？我的那块在背包里汗湿了。”她很不好意思地摊开手，已经揉成一团的深黄色火棉明显不能用了。
“当然。”她把自己的火棉包在油布里，而且她不会出汗。
伊拉毫不费力地在打火石上擦出了一个大大的火花，维莱娜的火棉很不情愿地染上了火，小小的火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地在渐渐发黑的纤维上跳动着，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就够了。”伊拉说着就把火把点燃了，这浸了海豹油的帆布极易点燃，只要有一个小火苗便够。所有还没点燃火把的人都聚了过来，在这柄火把上取了火种，但砸打火石的声音仍然重复不绝——耶嘉还在打火石上砸着令箭的引线——无论她怎么在打火石间猛砸引信，那过硝的棉线也丝毫没有点燃的迹象。
“你用一下火把？”站在一旁的鲨目教头晃了晃手中的火把，火焰发出“嘶嘶”的声音嘲笑着那执着的队员。
大概是放弃了吧，耶嘉没好气地跺了跺脚，用火点燃了引信。
噗啪。发出了如同鱼鳔被捏破泄气般的声音，一个带着黄色火光却没有点燃的球状物从令箭顶端窜了出去，它冲向树冠，然而在到达树冠之前就失去了速度，一头栽回地面。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维莱娜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毫无音讯地消失了——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这样的令箭根本射不出去。
最终令箭还是由耶嘉爬上树顶用弓射上了天。在捷思教头的指挥下，队员们都渐渐忙碌了起来，他们要清理地面，点篝火、熏蚊子、扎吊床、还要在周边设置绊脚的陷阱。伊拉在她身边卸下了背包，开始了制造陷阱的准备。
维莱娜默默地感到不平。捷思教头对她一点也不了解，若队长是影手的话，大概是会让她利用夜视能力继续领路再前进一会的。
“我们还能再走一点就好了。”伊拉就好像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样说道。
维莱娜微微叹了口气，她希望能帮上伊拉和大家，但没有称号的她在别人看来是弱者和没用的人。除了影手，伊拉和埃德蒙，没有人会认真地听她说话。
“就差一点了，我有这样的感觉。”伊拉的话又好像是对维莱娜说的，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她皱眉，嘴紧紧抿着，浅灰色的眸子盯在前方丛林深处；她双手紧握成拳，手上的准备工作早就已经停了下来。
“伊拉……”她轻轻呼唤着对方。
“嗯？”似乎才刚刚注意到身边少女的呼唤，伊拉愣了一愣。
“带上我。”
不用细说对方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获得了支持和认可，伊拉的表情变得坚定，转身就向着捷思队长的方向走去。
“捷思队长！”
“猎光，什么事？”维莱娜跟了上去，听到了伊拉和队长的对话。
“我们都觉得，他们的露营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伊拉说道，“维莱娜的眼睛可以在黑暗里看到百米外的东西，我们的行动力不会比白天差。”
捷思队长眉头一皱，提起一口气似乎就要打断伊拉，但对方下句接的更快：“我想和两个队员一起往前搜索一阵子，我们只往前走半小时的路程，若找不到就回来。”
半小时的路程并不远，捷思队长没有拒绝这样请求的理由。
捷思蓝色的眼睛看向地面，沉吟了半晌抬起头，“可以，在我们准备好露营之前回来。那你打算和谁一起？”
伊拉似乎已经胸有成竹：“都是跑得快眼力好的队员，我们不怕遇到危险——当然有我和维莱娜，我希望让耶嘉·通林带着我们，我还要带上伍德兰·强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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